太極拳或無極劍是我十餘年前定居東海,因緣際會才開始接觸的。初時和一般人一樣,對太極拳僅止於花拳繡腿的認知,沒想到練上一兩年後,卻深深愛上太極拳;發現這個運動對我的人身樂器產生很大的影響,身體更有彈性,愈加鬆柔、可調,這正是人身樂器運作不可或缺的條件。對我而言,打拳練身雖旨在鍛鍊身體,卻也無意間同時進行人身樂器「材質」之改造。過去練唱,重心或許放在聲音的支持、共鳴的焦點、開喉嚨⋯⋯,可能也注意到放鬆,自以為也頗「放鬆」了,至於「氣」的感覺與運用,尚不是那麼具體明顯。我深愛歌唱,然而以前對「聲樂」的理解與身體的使用,並沒有十分清晰具體的觀念,對我而言歌唱是例行公事。打練太極拳之後,發現更多身體的覺知開關一一被打開了,探索身體之行於焉展開。耐著性子練了一陣子的拳,赫然發現身體許多的彈性、奧秘、潛能,開始一一向我招手。每天的打拳、練唱等於在跟自己的身體對話,身體會隨時把當下的感受回應給我。在靜心、專注與傾聽之下,對身體的瞭解與日俱增,與身體的互動也愈加融洽協調,對聲音或身體的感受力自然不同於既往。
太極導引創始人熊衛大師說的好:練太極拳的目的,不是要朝外打,而是要朝自己的身體打,摧毀體內的僵硬,讓身體逐漸鬆柔;太極拳更要朝向自己的內心打,破除狹隘的觀念,開放心胸界線,與宇宙萬物同存(熊,2001)。由於人身樂器最大的特殊之處,在於它是個有「思維」的樂器。改造樂器事實上是包括「身」與「心」的。熊衛強調打拳者不僅要朝自己身體打,更要朝自己內心打,使自己身心徹底放鬆後,體內自然產生強勁的彈力,達到隱則柔、顯則剛的境地。歌者若期望「身」(樂器)可隨「意」(歌聲之高低抑揚)而動,對身體樂器的要求正是和熊衛所提示於打拳者一般,「身」與「心」都必須打練。因為心之思維、意念的指示,對身體運作會產生重大的影響。至於學習樂器者,身體等於其樂器的延伸,要讓沒有生命的樂器,經由延伸的生命體產生動人的樂音,「身」、「心」得打造鍛練與歌者一樣。「身」與「心」乃一體之兩面,任何一面太過剛強皆限制了另一方潛能之發揮。因此身心「互動」因「變」而得協調,這個道理是顯而易見的。
筆者因為喜愛歌唱,進而探究人身樂器,發現身(樂器或延伸的樂器)與心(具有心思意念的歌者或演奏者)密不可分之關係;經由對小宇宙粗淺的理解,深入探討大宇宙運行之「道」,不知不覺更撞進了人生哲學的探討。近年來研讀老莊,更讓我有融會貫通的欣喜。實踐老莊哲思,不僅可使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應對進退瀟灑自然,更讓我們在有如「小宇宙」的身體(人身樂器)運作上有所依循,免卻進退失所無所依循之困境。我將這個應對進退哲學運用在人身樂器上,得到與過去全然不同的身體回應,可發揮的空間更多。我認為在諸多方面,歌唱表現於人身「小宇宙」幾乎都是太極運動之現象,甚至音樂本質亦屬如此。是以「歌唱、太極、音樂人」作為本書探討的一個主題。
舞蹈家陶馥蘭在其《身體書》強調身體的智慧,她舉一例,某人問她:你難道不知道大腦是神經中樞,掌控全身的知覺?為什麼會要大腦「放棄」控制身體?她回答:掌控不等於正確,不等於優雅。缺少真與美的控制,便是無效與無謂的控制。⋯⋯自以為是的大腦太任意對身體發號施令,甚至頤指氣使。習慣禁錮和馴化了的身體因此喪失了自己的聲音。這不表示大腦與身體是處在合一的狀態中,這種合一是假象,潛在的緊張仍然存在。大腦需要解嚴,身體的生命力才能得到充分的發展。陶馥蘭在追求對身體的深層了解上,她愈發體悟大腦要「放」、要「捨」、需要「融化」,像色彩消融於光中、溪流匯聚於海裡。熊衛的《太極戰略》也同樣主張:「大守不守,所以有守;小守力守,所以不守;守不在守,而在自健。夫惟自健守之至也。」他並解釋守亦即「攻」也。何謂「自健」?就是太極生活化,日日執行,即是自健之道,能日日執行,就是大守了。熊衛所謂的「不守」,指的不也是「頭腦不去對身體進行干預」?歌者需要一個隨心所欲的樂器,和舞者、打拳者要求一個自由的身體是一致的。
身體是歌者、舞者、戲劇演員等表現自我專業的一個媒介,因此身體的鍛鍊與對身體健康、彈性、感知、反應、靈敏度以及調節能力等,均比其他專業要求得更多。著重於身體的打造,與心性的修為,強調身心合一的「方法」,在東方有太極導引、太極拳劍⋯⋯等的打練,太極拳術等關照到的不僅在「身」,也在「心」;在西方常見的身心技巧有亞歷山大技巧(Alexander Technique)、費登克萊斯方法(Feldenkrais Method)、身心平衡技巧(Body-Mind Centering)、羅芙技巧(Rolfing)、拉邦動作(Laban Movement Analysis)等等。其中亞歷山大技巧與太極拳的理論觀點幾乎一致,更深受我老莊哲思(例如陰陽、無為而為等)影響,它教導人們以最輕鬆省力的方式,不管是行進坐臥中,均能有效率的使用身體。它也成功的以「身」「心」合一的方式幫助許多身體或心理有障礙的各行各業人士,藉由審慎的檢視自己,經由抑制與心理引導過程,讓自己有機會選擇和過去不一樣的行動,使自己從過去充滿壓力、緊張、僵硬、笨拙的身軀中脫殼而出,重新擁有一自由自在的「新身」。我們學習聲樂歷程等於在塑造一精緻人身樂器的過程,這和應用「亞歷山大技巧」重建身體的過程並無兩樣。所以「亞歷山大技巧」似乎也提供歌者另一個對身體如何運用的思維方向。
由於慢動作可以使我們有充分的時間讓頭腦所傳遞的感知訊息化為覺知,快動作會讓我們來不及得到回饋。因此不論是太極導引或太極拳術,它所強調的慢動作是非常適宜在身體改造過程中,用來增進對身體姿勢和平衡的覺知能力。太極拳術與亞歷山大技巧有相當的關聯性,兩者皆幫助人們養成正確的姿勢,可以輕鬆的呼吸,使舉手投足輕易自然,增進對身體器官的理解與其運作的靈敏度,更提昇對身體覺知和平衡、協調能力,兩者的並行有相輔相成之功。熊衛大師論及太極拳,更說明太極拳的創造與衍變,乃是前代名家以高度智慧在身體力行中,融會了陰陽哲理、道家學說以及技擊家的武學,是一種意識、動作、呼吸相互協調的運動(歌唱運動不也是同樣屬於一種意識、動作、呼吸相互協調的運動?)。太極拳境界極為深奧,其拳理中蘊含我古易與老莊哲思在裡面;而亞歷山大技巧所強調的精神與內涵,如nondoing也正好與我老莊哲思——「無為」不謀而合。可見不論古今中外,真理或者「道」是唯一且具一貫性;太極、亞技、音樂人等實踐在行動上的哲學思維是一致的。所以,太極之道貫穿古今,縱衡東西方,可說是古今中外皆準之「道」。
自從體悟人身就是個小宇宙之後,打拳、練唱,打拳、練唱,打拳時那一連串的往來、內外、進退之外象,似乎在練聲的當兒就在自體內產生於無形,氣與聲、呼與吸⋯⋯可以玩起推手來了。拳者打拳練身,歌者練聲鍛鍊塑造人身樂器,器樂家鍛鍊正確姿勢彈奏樂器,雖目標不一,過程中對身體的要求與體驗卻是一致的,他們都包括了「身」「心」的同步修練。太極拳精深奧妙,筆者書中所提的一些粗淺體會,可以說僅僅是在門外一窺堂奧之心得,而小宇宙的奧秘與潛能無限,值得每個人終身去探索並享用。倘若我們在有如「小宇宙」之人身樂器的運作中,遵行大宇宙運行的規律,不背其「道」——「維持太極陰陽平衡」(使得太極能復歸於無極)之中心思想而行,相信身體會對我們敞開一個更自由舒坦,通達無礙的天地。筆者才疏學淺,基於對歌唱之愛好,整理出歌唱多年對身體運作的一些體會,包括運作人身樂器(小宇宙)時的態度與方式,供作所有音樂人之參考。若有疏漏錯失之處,尚祈各方專家不吝指正,筆者不勝感激。
洪約華
2008.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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