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赫瑪尼諾夫 Rachmaninoff

-哀傷是與生俱來的天職-


受邀為即將出版的拉赫瑪尼諾夫傳記寫推薦序,驚喜又心虛。我是古典樂的愛好者,無庸置疑,但我卻是個音樂白癡,連著名作曲家的曲目都搞不清楚,當然更看不懂樂譜,就只是聽,聽,就讓我滿足得不得了,沒有更多的需求。

我聽到的,並非演奏者的技巧,因為我一竅不通。我只知道,流水般的音符,拉出了作曲者的創作心境與心聲,就像拉赫瑪尼諾夫不愛說話的理由,是他把所有的情緒都灌注在音樂裡,沒有更多的想像留給文字或語言,作曲,讓他越加地需要沉默,以維繫自己的真誠與純粹。

第一次清晰地聽到拉赫瑪尼諾夫作品的現場演奏,是在2007年夏季荷蘭音樂節的演奏會上,獻給良師摯友柴科夫斯基的Trio Elegiaque,用三重奏澎湃洶湧又排山倒海的情感,來紀念那最令人景仰的作曲家。他們之間的情誼,我在每一個音符裡強烈地感受著,從第一秒的鋼琴敲出,潸然淚下直至最後一秒變成啜泣,我的感官整個被淹沒,每天晚上都忍不住打開電腦重新聆聽當晚錄下的演奏,整個歐洲行程,幾乎都沉浸在這首恍然印記在腦海裡的曲目。

打開拉赫瑪尼諾夫的傳記檔案,一邊閱讀的此刻,又忍不住重新啟動電腦中的Trio Elegiaque,聽過無數遍了,仍深深陷入他那大海一般氾濫的情感裡,淚水隨時就要奪眶而出。

他在寫給朋友的信中提到創作Trio Elegiaque時的心境:『這作品,是關於一位偉大藝術家的死亡。它尚未完成,所以我可以告訴你,當我在創作的時候,所有的想法、感覺,與力量都在其中,這首曲子裡⋯⋯每句樂音,都讓我顫抖,有時,忍不住擦掉一切,一再地重新再想,再想⋯⋯』此時,他只有二十歲。

拉赫瑪尼諾夫前半生在俄國的生活多半都為金錢所苦,甚至恩師致贈的畢業禮物,都一再地被他拿去典當。自幼因父親的荒唐而家道中落,被送到音樂學院,他的靈魂被音樂籠罩,而他的身體卻被物質制約著,經常需要為五斗米折腰,卻也同時自我安慰,若非如此,他恐怕很難有紀律地創作出大量的曲目。

他跟朋友吐苦水:『⋯⋯但是當一個作品在沒沒無聞和糟糕的狀態下被演出,大眾會傾向於責備作曲家。這個看法看似有可能性,特別是這首交響曲,雖然還沒衰敗,在現在的字眼,甚至還有點「新」。這表示它必須依著作曲家最精確指示下來演奏,他能夠在大眾和自己之間,以及觀眾與作品之間做到和平的狀態(因此作品對於觀眾來說比較容易理解)⋯⋯你也能看到,現在我傾向於責怪演出。明天,或許,這個觀點也會改變。無論任何狀況,我都不會拒絕這首交響曲,在留下此作品六個月之後,我會再看它,也許修正它,也許修飾它,但是到那時我對它的偏心也會消失。之後就會把它撕掉。』一個剛開始綻放光芒的年輕作曲家,創新,代表的就是革命,再專業的指揮,也很難放下成見,他的作品被打折扣地演出。這份心靈上的折磨,遠比失敗的演出,還讓拉赫瑪尼諾夫難受,因為他必須質疑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悸動,也是他的創作泉源。

他自己對這件挫折的看法:『一而再的,好東西都失敗,甚至更為頻繁,壞東西卻討喜。在那首交響曲演出前,我有著對此曲過高的評價。然而在我第一次聽過之後,這評價改變了,全然的。它現在對我來說,預估在兩極的中間⋯⋯』掙扎,是錘鍊,還是消蝕?我們很難評估,卻忍不住傷懷垂淚。

拉赫瑪尼諾夫晚年終能移居美國,扮演著作曲家與鋼琴家的雙重角色,這對於備受人生苦難的生命而言,或許是短暫的救贖,至少他避開了世界大戰的荼毒。臨終前,腦海中不斷地有鋼琴演奏聲,甚至在病床上,手指頭仍在指揮交響曲⋯⋯這讓我想起在荷蘭,首度聆聽Trio Elegiaque後,那天進入睡眠,我整個晚上都在聽演奏會,直到夢醒,耳際仍持續撞擊著現場音樂會的清晰音符,久久未能起床,這實在是太震撼了⋯⋯

拉赫瑪尼諾夫讓我認識了冰天雪地創造的生命毅力,以及豐沛綿延的情感,具有無法消融的穿透力。害怕冰冷嚴寒的我,不得不艷羨起歷經風霜的堅韌,是天降苦難,還是珍貴的厚禮?


陳念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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